102岁老红军薛中天——
老兵一生的“学问”
■解放军报记者 张培瑶 通讯员 卢旭东 吕剑锋
薛中天在家中阅读《参考消息》。伍行健摄
翻开一页报纸,老红军薛中天用了好几秒,翻了两次。
第一次,枯瘦的手指从纸面用力划过,报纸只是微微翘了翘边。第二次,拇指食指齐发力,捏住报纸一角,颤巍巍地翻了过去。
读《参考消息》,是薛中天每天的“必修课”。他不知道的是,这份原本4页的报纸,已被三女儿薛毅琪悄悄抽去1页。
“父亲每天要读报,不看完还不行。他眼睛不好,我只能背着他‘搞小动作’。”
尽管年逾百岁,薛中天每年读过的报纸,摞起来仍有1米多高。国内国际有哪些大事,本地生活有哪些“小情”,他都看、都关心。
薛毅琪说,父亲好学,从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文化,到种花、植树、写字、绘画,他都感兴趣,“钻进去连饭都忘了吃”。
一生求学,一生向前。从90多年前踏进初小开始,老红军薛中天的求学之路,从未止步。
银店里的学徒
像许多传统的中国家庭一样,1920年,山西省万荣县的一对农民夫妇希望子女长大后光宗耀祖,给刚出生的儿子取名“薛宗耀”。尽管生活贫寒,这户人家依然省吃俭用,供薛宗耀读书。
肩负家人期望,聪颖的薛宗耀念书十分用心,成绩名列前茅。这个身材瘦小的孩子,心中对未来的规划是:“把书念好,将来当个教书先生,养家立足。”
1931年,初小毕业的薛宗耀以优异成绩考上县高小。没等迈进校门,他就被残酷的现实拉了回来——家里实在交不起学费。要想活下去,最好的办法是学一门手艺。于是,薛宗耀成为一家银店的学徒。
少年的“教书梦”,碎了。笼罩在学徒薛宗耀头上的,是一片黑色的天:每天工作近20个小时,挨打受骂,吃不饱,睡不够。
何时才能逃出这片黑暗?薛宗耀苦苦思索出路。隔壁裁缝店一位梁师傅带他到工人夜校学习。在那里,他看到一条光明的路——
“改天换地,建立一个没有压迫、没有剥削、人人平等、人人自由的理想社会。”
那是多么美好的社会!少年心中重燃对未来的向往。不久后,梁师傅抛洒的鲜血,让他坚定了这份向往。
那是革命题材电影中常见的一幕:押赴刑场的路上,革命志士高呼“中国共产党万岁”,街道两旁挤满围观的群众。直到那时,人群中的薛宗耀才知道梁师傅是一名地下党员。因为想要建立那个“理想社会”,反动政府残忍地夺走了他的生命。
梁师傅牺牲了,“共产党”三个字深深烙进薛宗耀心里。后来,他加入党领导的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。从那时起,薛宗耀成了“薛中天”——他改名“中天”,为了心中的“理想社会”,为了中国的天!
上世纪70年代,薛中天检查装备。受访者供图
战场上的“学员”
在薛毅琪看来,父亲有许多过人之处:耐受力特别强,做胃镜、肠镜一声不吭;对火炮很有研究,我军列装了哪些新型火炮、有哪些性能,他只要在电视节目中看过一遍,讲起来头头是道。
在薛毅琪眼中,许多年来,父亲还忍受着很多痛苦:患有脑神经痛,读报读久了头痛欲裂;哮喘不定时发作,药物喷剂从不离身;胃被切掉五分之四,好多年只能吃很少量的食物。
“过人之处”与“忍痛的能力”,都是战场这所最危险、最残酷的“学校”,赋予薛中天的。
1945年9月,上党战役打响。时任太岳军区二分队青城游击队参谋的薛中天,率领两个连与敌人周旋。一场战斗中,薛中天刚带领战士冲上山头,子弹击中了头部。草草包扎伤口,薛中天继续和敌人拼刺刀。直到战斗结束解开头上的布条,他才感到天旋地转——鲜血顺着右侧太阳穴下的弹孔涌出,半边脸被染红。
“这是我第5次负伤,也是伤情最重的一次。”薛中天回忆,“当时战友们以为我牺牲了,准备埋葬我时发现还有一口气,这才捡回一条命。后来,我在战地医院昏迷了17天,伤口7个多月后才愈合。”
“父亲吃过的苦太多了。抗日战争时期经历毒气战,导致他患上严重的哮喘;细菌战中染上伤寒,人消瘦到连耳朵都变‘透明’了。患伤寒之后,他胃肠功能一直很差,后因癌前病变做了胃大部切除。”薛毅琪说。
在战斗中学习,在学习中战斗。悟性极强的薛中天把吃过的苦、受过的伤记在心里,转化为克敌的智慧、胜战的力量。
1948年攻打太原城时,薛中天担任62军教导大队副大队长,负责指挥炮兵从东南方向打开突破口。城高墙厚,久攻不破。紧要关头,薛中天果断组织官兵测量距离,改变火炮发射角度,调整火力布局。火炮威力得到极大提升,一举打开突破口,我军顺利攻入太原城。
新中国成立后,薛中天被推荐到南京军事学院高级速成系学习。这位战场上的优秀“学员”走进真正的军事学府,20多年前初小课堂上那个好学的学生又回来了。
1952年,南京军事学院从毕业学员中选拔优秀人才留校任教,薛中天被院长刘伯承亲自点名:“你懂炮兵,无论如何要留下来。”
在革命事业发展的洪流中,薛中天年少时的“教书梦”,实现了。
一辈子的“学生”
离休后,薛中天为自己开辟了新“战场”——
60多岁开始学习花草果木种植,30多平方米的小院里,兰花、菊花、桂花争奇斗艳,桃树、枣树、柿子树硕果累累。80多岁走进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和山水花鸟画,“每一幅作品都有模有样”。
学习种花,女儿们建议他直接栽种花苗,老人却执意从一粒粒种子种起。为学好书法、绘画,90多岁时他每周仍坚持上两节课,每天至少花4个小时完成“作业”——“去上课就要交作业,还要争取做好。”
“他一直是这样,每件事都全身心投入,从头开始,做到极致。”薛毅琪说。
1970年,薛中天调任原成都军区后勤部装备部副部长。从教学岗位转向装备工作,他马不停蹄跑遍所属单位各个点位,了解武器装备管理使用情况。有新装备入库,他总是尽可能亲自动手拆解,研究装备性能。
有部下提出:“您是领导,负责指挥、组织就行了,何必自己动手?”薛中天很不赞同:“不懂装备,不会操作武器,怎么干好工作?”
要做就做到最好。薛中天的言传身教,对他的女儿们来说,是最好的示范。
“薛老家中有‘五朵金花’。”提起薛中天,江苏省军区南京第十六离职干部休养所政委陈靖说。薛中天的5个女儿,一位是医学博士,一位是医学硕士,其他三位都从事科研工作。
二女儿薛毅珑告诉记者,父亲给她们立了两条家规:一是做人要正派,不能走“旁门左道”;二是努力学习、努力工作,干就干出个名堂。“父亲认为,一个人如果热爱祖国,就从干好本职工作开始。我们成为所在行业的专家,就是对国家的贡献。”
离休后的40年里,薛中天坚持到南京市各中小学、党政机关、企事业单位开展革命传统宣讲,将“种子”播撒到更广阔的天地。面对众人,他无数次讲起自己一生求学的追求:不懈奋斗,为中国的明天而学。
南京市白云园小学“薛中天中队”的小学生,赠给薛中天一张精美的贺卡。贺卡上,小学生用稚嫩的笔触有力地写道:“光荣的革命传统,由我们传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