迟到的军礼
■金泳琳
姜 晨 绘
“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……”记得小时候的夏天，外婆总会在晚饭后带我在院子里乘凉、数星星。她会坐在摇椅上，轻轻地搂着我，哼唱那些耳熟能详的军歌，给我讲红军长征路过遵义时，帮老百姓挖土豆、干农活，打土豪、分田地的故事。她说，有一次，太姥爷牵着她去给红军战士送土豆，可他们说什么都不要，只是回了个军礼。外婆说，她那时还不懂军礼的意义，但那个场景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里。外婆也会教我敬礼。也许是年纪小，我的军礼很不标准，像招手一样，把手立在耳边，掌心朝前。外婆总会耐心地纠正，让我把手掌翻下来。看我认真的样子，她脸上满是笑意。
儿时的我还经常和外婆一起吃火锅。我总是在食物下锅没几秒就夹起来，问外婆：“可以吃了吗？”
“还生着呢！”外婆赶紧阻拦。可没过多久，馋嘴的我趁她不注意，夹起来就咬上一口。
“我的小祖宗，不敢吃啊！”外婆摇着手，急得直跺脚，可我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吃完了。我调皮地冲她扮鬼脸。外婆无奈地笑了笑：“罢了罢了，吃得生，好当兵，你长大要当兵去喽！”
“那我就去当兵！”我的话逗得外婆哈哈大笑。
很多年后，我才知道，外婆说的那句话，是老家当年流行的一句俗语。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，战士们能吃上几口半生不熟的食物，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。这句俗语正是前辈们任何时候都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写照。在外婆的熏陶下，军人信仰坚定、无私正直的形象，逐渐印在了我的脑海中，也在我心里扎下了根。
2021年，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。在家人朋友都为我感到高兴的时候，我拿出了一份国防征兵宣传单。“我要当兵！”我认真地告诉家人。
“你一个女孩子当什么兵？放着这么好的大学不上，去部队干什么？”大家非常不解，七嘴八舌地劝我，希望我能改变主意。
“女娃子怎么不能当兵了？”一向说话和蔼的外婆，声音突然高了许多，一下子镇住了所有人。“咱家里能出个军人，那是光荣！”外婆看向我，眼神中充满肯定。
在外婆的支持下，我报名参军。离别的时候，外婆不顾家人的劝阻，迈着蹒跚的步伐赶来送我。那时，她的腿因风湿病经常肿胀，走几步路就非常疼。她额头渗出了汗珠，嘴唇微微颤抖，似乎有话要说，最后只是流着泪和我深深拥抱，好久都舍不得松开。那一刻，我忽然发觉，怀里的外婆是那么瘦小，我在时光里慢慢长大，她却在岁月中悄悄老去……
后来，我把大红花戴在外婆的胸前。她开心地挺了挺微驼的背，好像生怕周围的人不知道她有个当兵的外孙女。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，嘴角却微笑着。我知道，她为我感到骄傲。
送我们去车站的大巴缓缓启动，车窗外的外婆胸前戴着我送她的大红花，艰难地迈着碎步追着。她一边跑,一边做了一个动作——把右手放在耳边，似乎还在努力地翻着手掌。我也不停地向她挥手，眼眶逐渐模糊。
不久，外婆特地跟家人学会了使用微信，给我发了几条消息：“琳琳，当兵是件特别光荣的事，你要好好练本事，做党的好战士……”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对我当兵有如此多的嘱托，但我能感觉到她心中对军人深深的敬意。
军营生活十分忙碌，我周末给外婆打去视频电话，往往没聊几分钟，就要去忙别的事了。外婆总是说：“快去快去，当兵要听命令。”我冲外婆摆摆手，冲出宿舍门，心想下次一定和她好好说说话。
一个周末，我收到了妈妈的微信。她告诉我，外婆生病住院了。我急忙给外婆打视频电话。屏幕里，满头白发的她躺在病床上，人瘦了一圈，非常憔悴。一看见我，外婆立刻打起精神，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。她看着穿着常服的我，问我胸前的红色标志是什么。我告诉她，这是国防服役章，每名战士都有一枚。这时，班里的战友也都过来给外婆送上祝福。她欣慰地笑着，轻轻地说：“真好，女娃娃当兵真好……”
视频到最后，外婆躺在床上，使劲地抬起右手，把手放到耳旁，还调整了手掌的角度。
“婆婆，你是不是累了，跟我说拜拜呢？”我逗着外婆，希望她能开心点。
外婆看起来很虚弱，但她还是像我小时候一样，宠溺地看着我，嘴角努力地咧开，微笑着想说什么。可她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，嘴里重复着两个字。我以为她在叫“琳琳”，就赶紧答应：“婆婆，琳琳在呢！”她好像摇了摇头，无比慈爱地看着我，然后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粗心的我并没有看懂外婆的意思，以为她就是睡着了，没想到外婆再也没有醒来……
那天，我看着手机相册里外婆慈祥的笑容，她说的话在我耳边不停地回响：“琳琳呀，你要勇敢坚强，在部队好好干，你是婆婆的骄傲……”想到外婆从前的叮嘱，我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。
后来，我藏起了悲伤，和往常一样去站夜哨。单位驻地在西北边陲，夜晚的星星又多又亮，让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和外婆在院子里数星星的场景。“把手放在耳边，手掌翻过来……”我耳边突然响起外婆教我敬礼的声音。
敬礼！
我恍然大悟，外婆送我去当兵那天，把手放在耳边的动作，不是在向我挥手；生命的最后一刻，她也不是在向我告别，她说的那两个字应该是“敬礼”。她年纪大了，胳膊抬不了那么高，但她还是想让我知道，她在给我敬礼。她更想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穿着军装，给她敬一个真正的军礼！
那一刻的我，泪流满面，心中满是歉疚。璀璨星空中，有一颗星星格外耀眼。我仿佛看到了外婆的笑容。如果她在，也一定会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，替我擦去泪水。我抹了抹眼睛，整理好军容，仰起头，冲着星空，庄重地抬起右手……
